立夏那天,王光輸戴著雪亮的礦燈去田洞里打蛤蟆,半夜不到,竟然捉了十來斤,個打個膘肥體壯,按現在的行情,估計能賣兩百塊。今年頭一趟出門就有這樣的好手氣,要是整個熱天扎扎實實搞下來,也是一筆蠻大的收入,一點也不比外出打工差。況且在鄉里呆著,田種好了,蛤蟆也捉了,兩頭賺哩!哼哼,哪個講我憨?算盤打得啪啪響!
在那些逃離鄉村的半拉城里人的眼里,王光輸那叫一個憨,典型的泥巴腦殼,既不會諸般手藝,也不愿出門打工,更不會靈活經營,只會呆在村里苦打苦摔耕種十多畝水田過日子。這一切似乎都是命,要怪就怪父親給他許了個孬名字。因為他屬光字輩,哥哥許名王光贏,輪到他出生時父親一任性就給他許成了王光輸,結果哥哥早年參軍提干,到外地吃國家糧去了,他只能屈尊留在家鄉種田,吃苦耐勞,諸多不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唉,唉,誰讓你叫光輸呢!他有時候一邊獨自干活,一邊腦子里胡思亂想,泛起這名字就窩火,就想罵娘,但爹娘早就死了,罵娘也沒對象。
俗話說,歪竹子暴出直筍子,王光輸五十出頭,這輩子要想搞點事出來是沒指望了,但他卻有屬于自己的驕傲——養出了一個中用的兒子王出息。王出息小小年紀看牛時就愛捧著一本書,從小學到高中,成績在班級里縱然沒奪第一也不落前五名,種種征兆預示著“此兒非常人也”,后來果然考上了清華大學。在當前普遍認為寒門難出貴子的狀況下,王出息的壯舉確實給他老子爭了一口惡氣,令其青筋暴突的黑手扶著犁把子更加有勁了。行走在阡陌村道間,王光輸美美地享受著鄉親們投射的稱贊,務弄莊稼的心思更加精細。他心里門清得很,只要雙搶一過,家里就有夏糧秋糧接替歸倉,就可以連續賣出錢來,就能保證每月壹仟伍佰圓的生活費源源不斷地往學校里寄。兒子是文曲星下凡,當老子的苦點累點不算啥,唯獨不能苦了讀書人。有錢人家的孩子讀個書還開豪車泡倩妞,自己的孩子吃飯的錢總要滿足,不能讓他囊中羞澀。況且畢業在即的王出息找了個同鄉同班的女朋友,據說同居都有年把了,畢業就準備結婚。這年輕人談起戀愛來就像個漏瓢,別說每月一千五,你就是給他加一倍,恐怕也不嫌多,況且結婚還要一筆不菲的開銷,當老子的就更應該鼓把勁多攢點錢才行。
大清早,王光輸來到鎮里的農貿市場,將裝著蛤蟆的網絲袋在行市一一擺開。蛤蟆密集網兜,鼓鼓脹脹的,還不時發出呱呱的鳴叫,引得買菜的人立刻圍了攏來。
“這蛤蟆好多錢一斤?”圍觀的人群里一個婦女問道。
“二十!”王光輸斬釘截鐵。
“少點啰!”
“沒得少,我是實價哩!你要還價,我曉不得喊四十,你慢慢還?”
婦人輕啟丹唇淺笑起來,她心里想著是那么一個理,但那價錢卻讓她肉疼不已,于是故意說道:“那就算了。”口里這樣說,手上卻攥緊一只大蛤蟆就是不放。她是那種精明的主婦,慣于使手段軟磨硬泡來降低購物成本,現在呢,她就是要用這種猶豫不定的狀態來動搖王光輸的心志,達到低價購買的目的。
一個上街閑逛的村民認得王光輸,曉得他那個硬脾氣,略帶嘲諷地說:“你和光輸講價,拿馬拉估打天還好些哩!”眾人哄笑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身穿休閑服的大塊頭男人走了過來,拿起一網兜蛤蟆舉過頭頂看了看,目光移到王光輸臉上:“這蛤蟆什么價?我買一袋!”
“二十塊錢一斤。”王光輸重復了一遍報價。
“十塊啰,我要一袋!”大塊頭男人很干脆地說。
“十塊啊?”王光輸驚訝地說,“你十塊買得到蛤蟆么?這是野生的,實價哩!”
“就十五吧,我要兩袋!”大塊頭讓了一步,但口氣蠻硬,是那種慣于頤指氣使的作派。
“不賣,不賣,要二十,少一分錢都不賣!”王光輸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愣勁兒卻不輸半分。他就一農民,平生靠勞力吃飯,你要是和他弄什么潛規則,一切免疫,注定失敗。
“你這個怪人哩,腦殼梗得狠!”大塊頭渾身不爽,一把丟下蛤蟆袋,掉頭而去。
經此波折,有些人就當和事佬勸告:“十五也賣得了。”想買的人更是紛紛附和。王光輸眼睛睜得溜圓:“十五賣得了?虧你講得好!你以為捉只蛤蟆容易么?黑夜里滿山滿水亂走,棘掛死人,茅草尖戳死人!你以為我不曉得價?要是在城市里,這么大只的蛤蟆,三十塊一斤都不止!我在家里種著田,走不動的話!”
這樣啰里啰嗦地延挨著,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打算按照王光輸的價格成交。當那個緊攥大蛤蟆不放的女人正要將一袋蛤蟆往王光輸手上的秤盤里秤,剛才憤然離去的大塊頭已經換了一身制服帶著兩個工商所的員工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人還沒到,叱呼聲先到了:“不要賣了,也不要買了,統統沒收!”
王光輸和買蛤蟆的婦人以及那些閑得蛋疼的看客全都吃了一驚,回頭一瞧,頓時明白了所以。靠,你就是燒香的時候得罪菩薩,過小年的時候得罪灶神,你也別在菜場里得罪工商所呀!這大塊頭是誰,那不是工商所的張所長么?雖然說著同樣的方言,人家制服一穿,就現了官威,只怪你眼拙,認不得人。這下好了,有好戲看了!閑客不免幸災樂禍;緊攥大蛤蟆不放的婦人唉聲嘆氣地松開了手;王光輸則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自己就要倒霉了。
張所長來到王光輸面前,厲聲喝斥:“誰讓你在這里賣青蛙的?”
王光輸呆呆地望著張所長,這才認清真佛,知道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因為羞愧和緊張,竟然無言以對,那種自古以來民不與官斗的信條像無形的鉗子扼制了王光輸的喉嚨,令他無法辯解。
張所長對身后兩個制服男大手一揮:“非法捕捉販賣野生保護動物,依法全部沒收!”兩個制服男雷厲風行,立刻將地上擺著的蛤蟆收攏來,扯過王光輸身后的蛇皮袋裝了起來。
王光輸口里哀告著“算了哩”,只垂著兩手,沒有任何反抗,任工商所的沒收了自己的蛤蟆。他沉浸在惶恐里,但并不影響他的判斷。他深知自己栽到張所長的手里了。這樣的人心腸硬起來,你休想打動他;況且人家可是站在法律一邊,要你圓就圓,要你扁就扁,一切反抗都是無效的,弄不好還會被暴揍一頓。還手?派出所又黑又臭的拘留室等著你呢!早知如此,當初莫說張所長出價十五塊,就是送兩袋蛤蟆給他脹黃腫,也比這全部沒收強啊!
王光輸眼睜睜地看著張所長一伙拿著他的蛤蟆揚長而去,然而圍觀的人不服氣了——反正我又沒賣東西,怕你工商所的一個鳥!起初大家嘀嘀咕咕,然后那個嘲諷王光輸的村民率先叫喊起來:“哦喲,公報私仇,翻臉比翻書還快!”
張所長的步伐像暢行中的小車突然踩了一腳剎車,明顯地頓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那個村民,大言不愧地拍著胸脯說:“你講什么啊?不服氣是不是?我們依法辦事,堂堂正正,對得起黨,對得起國家!”
那個村民毫無懼色:“沒收可以,但你們得按照法律來,將這些蛤蟆拿到禾田里放生,不能拿著往辦公室里跑!”
“是呀,你們工商所的拿著往辦公室里跑,沒人看到了,誰曉得你們會不會拿回去煮了吃!”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賣蛤蟆犯法,你不吃蛤蟆?你剛才還要買蛤蟆吃哩!”
“又想吃又不想費錢,買不行就報復,真是有權就任性啊!”
眾人七嘴八舌地斥責起來,張所長臉上掛不住了,大聲說:“你們以為我真的買蛤蟆?我那是微服私訪!”
眾人哄然大笑起來:“嚯,還微服私訪!所長,你以為你是乾隆皇帝啊,看電視看多了吧!”
“好了,小李,把蛤蟆倒了!”張所長對著拿蛇皮袋的制服男大聲喊道。
“倒哪?”小李茫然四顧,菜市場的周邊除了水泥硬化地面,就是一片待建筑的開闊煤渣地,這里光禿禿的可沒有蛙類棲身之處。
張所長抬起下巴朝煤渣地頭示意:“就倒到那個臭水溝里。”
兩個手下依言而行,來到臭水溝邊,解開蛇皮袋和網兜,將蛤蟆倒在地上。桎梏已久的蛙類重見天日,立刻四散開來,一些投身臭水溝中,一些還在煤渣地上笨拙地跳來跳去。菜場里做小生意的見狀,發聲喊:“去揀蛤蟆吃啊!”立刻蜂擁而上,紛紛亂搶起來。張所長吼叫著,責罵著,但不管事,分毫也不能阻止這種嘻嘻哈哈的搶奪。這些小販們賊精得很,你要是捉蛤蟆來賣,人家說你犯法就犯法,要沒收你的一句話,但在這種場合揀兩只蛤蟆自己吃,卵事都沒得!
這時候,正好有兩個男女青年走過,見此情景,女青年拿出數碼相機咔嚓咔嚓拍攝起來。這種類似記者的行為撂在小鎮里有點打眼,吸引了張所長的眼光。他定神一看,大吃一驚,趕過去對那女孩說:“春燕,你怎么回來了?”
女孩停止了拍攝,親昵而欣喜地說:“爸爸,這么早就上班哪!我們快畢業了,正在搞社會調查哩!這不,就回家鄉來了,回去還要寫畢業論文。”說著拉過身旁的男青年,“這是我的男朋友王出息。”又對王出息說:“這是我爸。”
王出息恭敬地對張所長說:“張叔叔,您好!”
張所長打量著王出息,小伙子衣著樸實,但眼神睿智。他早就聽說女兒找了一個同鄉同班的男朋友,今日一見,精神頭著實不錯。本來嘛,自己女兒看中的男孩,怎么會差呢?張所長也親熱地招呼:“小王,你好。回來了,到家里去耍嘛!”
“嗯,好的。”王出息謹慎地回應。
菜場的那邊,王光輸沉默良久,見到自己辛苦捉來的蛤蟆被這些小販們瘋搶瓜分,不由失聲叫道:“我的蛤蟆呀!”竟然不顧一切地奔赴過去,加入了搶捉蛤蟆的隊伍。
王出息見狀,臉色凝重起來,急忙走過去一把抓住王光輸的手臂:“爸爸,你這是干么子呀?”
王光輸一手抓著一只青蛙,抬起頭來看著王出息,老淚奪眶而出:“兒子,你回來了?”
王出息說:“剛下車,還沒攏屋哩!”
王光輸丟下蛤蟆,反悲為喜:“回來了就好!我這就去砍肉!”說著就要往菜市場里走。
王出息說:“還有我女朋友,一塊兒回來了哩!”
“你女朋友,在哪?”王光輸問。
“喏,就在那里,和他爸說話那個女崽。”王出息用手一指。
王光輸驚訝地說:“她爸?你是說張所長?”
王出息說:“是呀,她爸爸在工商所當所長。”
王光輸失聲叫道:“兒子啊,你怎么娶這么一個人的女崽當老婆呀?”
“怎么了?”王出息吃驚地問。
“怎么了?你曉得啵,就在剛才,因為我沒有便宜賣蛤蟆給那個張所長,他就把我的蛤蟆沒收了,倒在這煤渣地上,讓別人搶光了!”
“啊!”王出息不由得張開了嘴巴。
“這種公報私仇的小人,靠實是個貪官,遲早要進牢房的。老子是這種家伙,女兒的德性又會好到哪里喀?”王光輸憤慨地說。
張春燕那邊,父女倆也在進行類似的對話。
張所長不解地問:“小王怎么跑去喊那個賣蛤蟆的喊爸爸,難道你找的男朋友竟然是這么一個貨色?”
張春燕不滿地說:“爸爸,看您說的!人家可是班級翹楚,學生會主席,校花追求的對象,現如今被你女兒追上了,只能說你女兒有本事!你倒好,這么優秀的男人到了你嘴里竟然成了‘貨色’!就因為他有個當農民的父親嗎?爸爸,這都什么年代了,你也太勢利了吧?”
張所長在女兒凌厲的責問下無言以對,但他對王光輸的不屑毫不掩飾:“你將他說得天花亂墜,恐怕是當事者昏吧,不要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老子曉了死板,今天我和他買蛤蟆,要他便宜一點,他硬是寸步不讓,惹得我惱起火來沒收了他的,倒在坪曠里,叫他一分錢都賺不到!他老子是這種一根筋,兒子又能強到哪里去?一個人死板硬套不會變通,在這個社會上怎么吃得開?這樣的人讀再大的書也沒有用!”
兩個小青年頭都大了,紛紛拿語言勸慰各自的父親,但浮泛表面刻意回避矛盾的說辭顯得言不由衷,蒼白無力。作為文化人,他們在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都陷入了深思。其實這件事情正是和他們此次社會調查相關的生動案例,他們頭腦中那種深度思考的東西和王光輸無法言說,和張所長也同樣說不通。這么一件發生在菜市場里司空見慣的小事,與其說是王光輸和張所長的矛盾,還不如說是各種利益階層的偶然碰撞,更是種種人性的必然較量。我靠!說什么門當戶對,說什么血統稟性?自夏商更迭,五胡亂華以來,民族融合貫穿整個歷史,延續至今,誰能說得清自己的血統,以及隱藏在這血統里的品性,是純正不孬的良種呢?盡管人生的機遇迥異,或僻居鄉野,或顯達朝綱,但骨子里的稟賦卻與生俱來,難以改變。老祖宗說,人之初,性本善,只是受了社會環境的影響才發生改變;西方人卻說,人性本惡,個體要揚善棄惡,方得修升天堂。孰是孰非,似乎很難爭出一個結論。
兩個小青年定定地看著雙方的父親大人,面對如此尷尬的場景,一陣和稀泥的無力勸說之后,不知如何是好,平常優秀的辯才都跑到爪洼國去了。然而他們依偎著站在一起,手牽著手相互摩挲著,肢體語言已經表明了一切。尤其女孩那明顯有些隆起的肚子,令兩個大人看著都沒了脾氣。這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所孕育的孩子,可不管他未來爺爺和外公的矛盾,正酣然躁動于腹中,做著出生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