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  恩(組詩）

承受

光線很好。照著我，也照著林子里

聲聲不息的鳥鳴

日子潮濕。苔蘚用慢速度爬到了

樹干的上半身

能聽到腐殖質發出的聲音

也能看到，多年的兄弟，走在前面

身子低伏

猶如負重的生活

過早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這里很少有人來

只有我們，一人手握枯枝，一人撫定樹身

消耗著這里寂靜的時光

天空低沉

風找到了葉子

寂靜被打破，又歸于寂靜

在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之間

我們促膝而談

——雖不至于被什么壓垮

“但仍需用另一種方式去承受苦難”

追趕

她手捧著塑料花

顫顫巍巍地去追跑遠的孩子

她稀疏的白發

也顫顫巍巍的，往后扯著

跑遠的孩子

回頭看著她，待她快趕上時

又快速跑遠

“如此倔強，又如此無助”*

但她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像停在某個年歲里

氣喘吁吁——

不再追了，她揮動著塑料花

像是在妥協，又像是在準備下一次追趕

——她的七十歲在追趕她的十歲

她的年老在追趕她的年輕

而十歲的她

站在不遠處，在等待七十歲的她

感恩

在村莊，我感覺到了羞恥

因為這么多的莊稼

我沒有種下過一棵

整片整片的土地，我也很少光顧

那些耕作的人

都是我的親人

他們視土地如生命

愛惜每一粒糧食

掉在地上的飯米

必須撿起來

地埂邊的雜草，必須除掉

他們一生所受的教育

來自于他們耕種的糧食

越謙卑，頭顱低得越低

每一粒糧食

都懂得這個道理

每一位親人

也都明白，沒有白出的力

白流的汗

一日又將盡

感恩，這么晚了

夕光還遲遲不肯撤去

仍用一縷光，照著我矮小的肉身

 巖畫.月亮

太簡單了

當一枚月亮

落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時

就簡單成為一個圓

一個空洞洞的圓......廢棄的住所

沒有黑暗，沒有妄想

沒有美女

沒有一只兔子，吃著窩邊草

翹起好看的短尾巴

而從不跑遠

像夢一樣輕

只有邊緣深深地扣緊一塊石頭

在曼德拉山，當朋友

喝得酩酊大醉時，用他粗硬的手指

也沒有摳下一縷光芒

多少年了

這枚簡單的月亮

有時掛在天邊

有時落在某人的臉上

有時卻在水里晃蕩

 落霜之晨

霜剛剛下起

桑科草原，就已白茫茫一片

大地無言。凜冽的風，一再按壓

枯草的脖頸

立于晨霜中的母馬

摔打著尾巴，時而仰頭東望

時而回首渾圓的肚腹

長長的眼睫毛上

更重的霜在凝結

偶爾的響鼻，使霜跡更重

對我的近前

它顯得過于親昵，有期盼的眼目

也有溫熱的鼻息

偶爾也會低頭

啃食一嘴帶霜的枯草

間歇地陣痛

讓即將分娩的母馬，在風霜中

顯得孤高和隱忍

母性的溫柔與韌性

似乎與一場鋪天蓋地的霜無關

 清凈

如此清凈。仿佛人世不在這里

只有鐘聲

干凈的落下來

只有上山的小徑

默默地在這里停下來，又仿佛吃力地

往上爬行

比我們早到的那只紅羽鳥

站在臺階上

梳理羽毛。它是在逗著自己

還是在等待著另外的一只？

無人澆灌的花木

長得也很好

無人清掃的小徑

也是干凈的

當那只紅羽鳥飛起時

身披霞光

未見下山的人

只有我們挽著手

站在小寺前，被晨光照拂

像兩個暫時逃離生活的人

被寂靜圍攏著，萬念俱輕

等到寺門打開

白

陽光的朗誦

無聲。溫暖。潔白

盛開首先從鼓脹的花苞開始

圓弧形的美

高掛。抖動。熱烈

萬物都有傾聽的耳朵

光的白，猶如白羽

似乎在抖動著，飛翔總在不經意間

一樹一樹

潔白的喧鬧之間，新生蝴蝶

把第一個夢送去

那靜默的白

瞬間有了蜜汁的甜

——在歲月里綻放，又在其中萎敗

像風吹過......風中的落英

是喜極而泣的眼淚？

是歡快后的寂靜？

某一夜，從白玉蘭的樹下經過

你獲得了故事中

最驚魂的情節

 夜游者

我坐在石頭上

一團殘雪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我們互相對視

中間是大片靜寂的時間

不久后，我將離開這里

這團殘雪也將會離開

在兩塊石頭面前

我們都不具有這樣的耐力

空山寂靜

落葉被風吹著，沙沙沙的聲音

蓋住了我的腳步聲

在這片蒼穹下，一個人與一片落葉的命運

有時候是極其相似的

我不久會離開這里

這一刻，明月高懸，潔凈的光

從我的周邊傾斜下來

這一刻，我左手月光右手雪

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山下的人間

寂靜的村莊里

狗吠聲此起彼伏

好像對一個夜游者

傾瀉沉積已久的憤怒

 拋棄

往大里說，在城市的拐角

往小里說，在三層小樓的拐角

再往小里說，是在她家窗外的矮檐下

一輛破舊的摩托車

停靠在那里

像一個負重的人，靠墻喘息

更像一個流浪者

暫時找到了避風之所

這輛被主人遺棄的摩托車

或者說，遺棄了自己主人的摩托車

靜靜地停靠在那里

像一個啞巴

身上落滿了灰塵和她的目光

他離開多少年了

但她和孩子的日子

還得一天天過下去

曾靠這輛摩托車

他把無數的人安全送回家

也把一家三口人的

肚子填飽

卻在一個秋天的早晨，它像脫韁的野馬

把他拋到了十米開外

像樹木拋棄了落葉

像房子拋棄了支柱

一輛再無人騎乘的摩托車

在小樓的拐角

慢慢地也會把自己拋棄了——

在這破碎的人間，悲與傷

往往都是

無辜地降臨在弱小者的身上

 春風里，雪背著雪

春風里，雪背著雪

一場遲來的問候那么釅

我們的足跡踉踉蹌蹌

擋在眼前的大山，披著人間

最豐盛的銀色

我們都是窮苦的人

我們的熱心腸，可以換來風雪中

藏羚羊的回眸嗎？

大地的寬闊，足以夠它們奔跑

人間的苦寒

我們已經嘗過

磕腳的石頭硬呀

藏地的風雪更硬

昨天的奶茶真香呀

青措臉上的笑意更香

你醉了嗎？

反正昨晚我是醉了

一場遲來的問候那么釅

春風里，雪背著雪

我們背著債，再次踏上

遠行的征途

 兄弟，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兄弟

風雪里，兄弟，請慢點走

醉酒后的身子骨軟呀

拐過巷子，還是巷子

想來想去，還是愛著她呢

山高水長

能夠遇到，便是緣分

能坐下來喝一場酒，那就是

前世積下來的福分

風雪里，路燈暗呀

看不清的路，我們也得走下去

我的兄弟，你愛過的人你還愛嗎？

反正，我是愛上她了

謝謝你的牽線

也謝謝你，沒有讓我失態

在這個異地

人生地不熟

兄弟，你就是世上我最好的兄弟

 喚叫

邊關月冷

烏鞘嶺上的一條小道

無意中走失了自己

牧羊人的帳篷

像獨狼一樣矗立在山巔

站在荒草里的牧羊人

長聲的喚叫，回聲里落滿了霜

白天里走失的羔羊

是死是活

已無從知道

月光怎么也照不到背陰的山腳

只能聽見，昏暗的光線

滑行在草尖上

像夜行的神

她無望的站在山尖

還在喚叫

像啞巴在喚叫清脆的嗓音

像盲者在喚叫明亮的雙目

像一位母親在喚叫

她失散多年的兒子

 瑪曲

我扔進去一塊石頭后

日夜奔流的黃河

仿佛停了停

我對著流水長吼了一聲

仿佛我投射在水里的影子

也停了停

在瑪曲，我知道我不會孤獨

黃河在拐彎的地方

等我

卓瑪在晨曦里

為我熱下了第一杯奶茶

 在茶卡鹽湖

夕光落在鹽上

比我們的腳步還輕

我們是從青海湖那邊過來的

胸腔里有不息的濤聲

廣袤的寂靜，呈現大面積的白

茶卡鹽湖里

養不成落日，也養不成從青海湖那邊

帶過來的鳥聲

順著湖邊走

我們像一群被塵世遺忘了的孩子

沒有誰能引領

我們走出這片偌大的白色世界

被咸鹽覆蓋的人世

夕光顯得那么單薄

而落日更像廢墟

我們身披著荒蕪，行走在空曠里——

人世的惡無法遠離

放射性物質

早已浸透我們的身心

身披的昏暗

會不會玷污這浩大的白？

無邊無際的光陰里

我們如蟻，行走在白色的蒼茫里

惠永臣，原名惠永琛，男，1970年5月出生，甘肅鎮原人，中國作協會員。甘肅詩歌八駿成員。出版詩集《時光里的陰影》《春風引》，先后有1500多首（篇）詩歌散文發表于《詩刊》《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民族文學》《中國校園文學》《星星》《芙蓉》《飛天》等刊物，曾獲甘肅省第五屆、第六屆黃河文學獎、全國煤炭系統“烏金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