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哪里來?這個看似簡單的日常問題,其實是哲學的終極問題。
我出生在魯西南地區,踞龍山下、泗水河邊的濟寧市泗水縣羅家灣。濟寧,不必多說,孔孟之下、運河之都。泗水,就是“子在川上曰”的那條川、“勝日尋芳泗水濱”的那片水。而羅家灣,則復雜了一些。因為在童年時期,我便遠離了這片祖輩生息繁衍之地。對于羅家灣的人文地理并不了解,對于張姓家族的分支存續更是茫然,只是經常在一些關于原籍的表單中機械地填寫這個村名。
清代學者張澍在《姓氏尋源》中說過:“參天之木,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半個世紀,對于滄海是一粟,對于一個人是大半生。這期間,我對于家鄉的思戀,從來不曾斷過。幸而人類進入了互聯網時代,尤其是自己在很多時間里又從事媒體工作,得以在網絡上更多地關注泗水與羅家灣的信息。由于地域性、資源性、歷史性原因,泗水這個千年古縣的經濟發展差強人意,羅家灣的狀況更是令人嘆息。好在近年來,在泗水縣縣域經濟超常發展的同時,崇尚“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的羅家灣黨支部,帶領村民建立股份經濟合作社,實施修路、建橋、治水系統工程,全力壯大傳統特色產業發展新興產業,引導村民研習書法繪畫,走出了一條具有山區特色的鄉村振興道路。每一次,我這個身在異鄉的原鄉人,都深為這片古老土地生長出的每一個新生機而歡欣鼓舞。
今年楊柳返青時節,我的腳步踏上了羅家灣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石壩縱橫的田野里,冬小麥生機勃勃,桃樹杏樹正在孕育花蕾。春天,萬物向陽,正如我的思鄉之情催發我的血脈蘇醒。
唐朝詩人宋之問說“近鄉情更怯”,這確實是經驗之談。暖暖的春陽下,已有五百多年歷史的羅家灣古樸安靜,條條街道整齊,戶戶院落有序。民居大多是磚瓦結構,水電氣齊全,可院落圍墻很多是用田地里撿來的石頭壘起來的。這些石頭,都是不規則形狀,主人們并不用打鑿,而是精心搭配、細心契合,便墻面平整、墻角筆直、縱橫成線,像一條條微縮版的長城。摸著這些石頭,我感覺每塊石頭都深藏故事,月黑之夜會現身出來講述。
起初,村民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他們身后的小狗也沖我示威。當知道了我是本村走出去的孩子后,他們立刻放下眼神里的戒備,與我拉起了家常。有位年逾八旬的老人,還依稀記得我的乳名。瞬時之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全部我的眼淚,在乳名聲中流涌到眼里,一股熱流噴涌而出。這里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真正意義上的故鄉啊。我從哪里來?我從這里來。這里的田埂有我幼稚的足跡,這里的河中有我樸素的笑臉。故鄉,承載了我童年的全部,這是心里上的認可,也是情感上的皈依。
在一位至親家中,我意外地看到一本自己家族的族譜,更是頓感不虛此行。因為我可以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論證自己的身世了。關于來向的碩大問號,深深刻印在每個人的基因圖譜。只不過,大多數原鄉人身在故鄉,天然地喪失了關于來向的話語權。
一位我爺爺輩分的古稀老人,為我講起了張姓家族的前生今世。張姓源于上古時期,黃帝少昊氏第五子青陽,生子名揮,帝賜張姓,活動在現今的河南濮陽一帶。經過幾千年的繁衍,張姓現在擁有八千多萬人,是中國人口最多的姓氏之一。
呷一口茶水,老人繼續他的話題。張姓中的一支,后來輾轉遷徙到山東,在泗河中游的鄒邑馮家莊落地生根、開枝散葉。一直到清朝嘉慶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814年,我們的四世先祖德安公順河而下投表親,來到泗河下游當時稱作下太平莊的現在的羅家灣定居。鄉人評價,四世先祖“為人純誠躬節儉”,子孫“倡耕務農,克承先志”,家庭“家道殷實,人才蔚起”。積善之家,有余慶焉,到六世先祖懷琳公時,已為介賓監生,小有功名。裔孫繁衍、子孫興旺,兩個世紀已經延續十余代。開拓者四世先祖就葬于踞龍山下,由于后世子孫全心守護,古碑至今尚存。碑文上首是醒目的“皇清碩德”四個大字,這是當時對擁有大德之人的最高評價。
此時,我再一次確認了,我從這里來。我感覺自己就是希臘神話中的安泰,只要接觸大地就有無窮力的量。
從某種意義上說,家族是社會的基本單元。一個家族,既可以像馬爾薩斯的《百年孤獨》中的布恩迪亞家族那樣宿命,也可以像陳忠實的《白鹿原》中的白嘉軒家族那樣奮爭。因為“生存還是死亡”,是所有人、所有家族都會面臨也必須全力答好的命題。
相比那些顯赫家族,我的家族要平淡得多。從鄉親口中所聽和自己眼中所見,我終于知曉了,羅家灣的山地,石頭多,水源少,土地地力瘠薄,糧食產量較低。張姓后人們大多以農耕為主業,在山地種花生,榨成花生油,既滿足自家需求,還銷到周邊鄉村;種地瓜,把地瓜曬成地瓜干、磨成地瓜面,再攤成地瓜煎餅、煮成地瓜粥。普通的山地,世世代代養育了一方子民,讓后世子孫深懷感恩之心、回饋之意。踞龍山,默默地見證著碎片化的歷史。
仔細翻閱族譜,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家族做了嚴格規范的輩分排序,這方便同祖同宗后代長幼有序、不誤禮數,免得出現六十歲的孫子遇到六歲的爺爺輩分不知所措的尷尬,這在禮儀之邦更是猶為看重。“向學遵正道,守文嗣自榮,興家福延廣,立業寶常隆。”先祖們用心良苦,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訓導子孫要一心向學,遵規守矩。而且那位爺爺輩分的老人說,我家世代長子長孫,如果是皇族,傳國玉璽是要傳到我們手中的,而他自己,充其量是個親王而已。說罷,老人家暢快地笑了,他的銀須直發抖。
按照輩分起名,這些民族傳統理應遵循,但現代人起名已經突破了組訓,大多不用輩了。堂親的一番話,更讓我大跌眼鏡。他說,我們這一輩,族譜規定為“學”字輩,于是,在族譜中看到了張學友、張學良等于名人完全重合的名字,對此我不禁啞然失笑。族譜中明確,“學”字輩之為“遵”字輩,但很多親眷都按本地口音,大都用了“均”字。近年來,更有些人家不再按照族譜排輩,直接取名為張飛、張良等,更是令我捧腹大笑。
自然經濟時代,先人們逐水而居、依土而生,土地是命根子,而羅家灣位于淺山區,漫山遍野都是石頭,最缺少的就是優質土地資源。因為村子距離縣城只有十里路程,后來便有一些后人到城邊做起了小本生意,增加了收入,雖溫飽有余,但富裕難求。
市場經濟時代,人類生存發生顛覆性變革。我驚喜地看到,族人中也已經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原鄉人,通過就學、入伍、招聘等多種渠道走出山區,奔向外面的廣闊世界。邊防士兵、名校博士、知名企業家……族譜中的一個個名字,展示著家族榮耀,也展現著村莊的希望。一位近親,原來常年在外作“海碰子”,工作危險收入有限,日子始終窘迫,人剛到中年,臉上已經布滿了田埂一樣的皺紋。近年來,在親友們的開導與資助下,他貸款買車跑長途運輸,把本地的輕工產品和農副產品販賣到海南。不過他說,長途販運既辛苦又危險,下一步要跟上互聯網時代的步伐,試試做網店。時代以土地為生的人們,主動與時代接軌,探索全新發展模式,這讓我看到了鄉村振興的美好前景。只要行動,條條大路通羅馬。
羅家灣尋根,深層次了解了山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解了美麗鄉村建設,也讓我有了更強的歸屬感和感恩心。
鄉愁,是人類最原始、最本真的一種情感。對此,習近平總書記要求我們,“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愁。”把鄉愁內化為一種內在動力推動鄉村振興,以此加快美麗鄉村建設。
回首踞龍山下,我的父老鄉親正在以新的形象,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揮灑詩情畫意。祝愿這方多情的土地煥發新面貌,祝福這些親眷奔向新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