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大眼睛，雙手摸著向前，仿佛每邁出一步都會被無窮無盡的黑黢黢的夜絆倒，外婆講的那個夜鬼是不是早就看見了我，等我一頭撞上去？就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的雙眼突然被一方光亮晃得趕緊瞇了眼，霎時，四處明亮起來，夜鬼逃了，雙手伸回，膽子大起來，是馬棚邊的風(fēng)燈亮了。

  說是風(fēng)燈，其實就是更高級的煤油燈，燈做得相當(dāng)漂亮而極具藝術(shù)感觀：底座高腳，中部是蜂腰，肥壯，上部和下部細(xì)巧，整體敦實，上面有筆直的玻璃燈罩，擦得亮嶄嶄。燈光經(jīng)過玻璃的反襯更加明晃，玻璃因了燦黃的光而又多了柔和與溫度。在這樣明晃燦亮的燈下，手會不自覺地去摸上一摸，輕輕地，身體里有一種呵護(hù)的強(qiáng)烈要求自然地流露出來，拽起袖口擦一擦燈罩，像愛惜自己的心愛之物似的。

  這樣的燈，全村沒有幾盞，掛在路邊的馬棚上的這盞，是照給路人的。

  走過去，我的身子被青燈拉長又拉長，走過來，我的身子又被青燈縮短又縮短。我一遍遍這樣走，看自己的影子，看不到四周，那時我生活的世界就這么大，村外上學(xué)，馬棚里玩耍，地里打草收割，僅僅只是村子方圓幾里。是的，住在這么大的世界里卻很快樂很知足，問題是，我們要那么大的世界干什么？

  長大了，慢慢又長老了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仍然這么大，而“故人萬里，歸來對影”的意境竟然奢侈成了一個夢。

  那一年，父親從他工作的城里買回來一盞跟馬棚旁掛的風(fēng)燈一模一樣的燈，燈罩擦得雪亮，我圍著它，眼巴巴地看著，一會兒摸一摸，一會兒再摸一摸。娘舍不得用，掛起來，只有家中來客（音qiě）了才氣派地亮堂堂地用上，平時還是用父親親手做的煤油燈。父親做的燈，是用爺爺留下來的燭臺底座，他熟練地搓著燈捻兒，手抽燈芯時，用牙齒湊上去拽，口里還念叨著；十多年沒做了，手都生了。

  燈下，我做作業(yè)，燈芯結(jié)了痂，娘用針撥一撥，火星濺了濺，跳躍著散發(fā)出煙火的氣味，嗅一嗅，是親人一樣的味道。那時候，剛剛學(xué)習(xí)一首詩：“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老師問同學(xué)們這里“剪燭”的意思是什么?我笑了，舉手大聲告訴老師：是讓昏暗的燈光更明亮才剪的，我家都是娘用縫衣針撥的。老師贊許地點頭。其實，老師不知道，每晚伴著青燈的，還有娘一件一件補(bǔ)綴衣裳閃動的身影。

  夜闌人靜，燈盞點起來，總有東西跑進(jìn)來，小小的飛蟲是尋了這光亮來湊熱鬧，而體形大點的蛾子飛不進(jìn)來，急得撲打得窗紙格楞楞響。隔了幾十年的光陰，那格楞楞的窗紙聲，那飛針走線的娘的身影，還有燈油泛起的香味，重現(xiàn)出一片片奇華異彩，亮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深處，亮在我長大成人的日日夜夜，它們還將亮在以后的日日月月，它們代表著一段最美最樸素的歲月，一旦回憶起來，總是甘之如飴。

  可是，總有些變化，是我們阻擋不了的。

  如果時光可以，我多愿“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不是一個奢侈的幻境，在青燈柔和與澄澈的光下，暖愛重來，小翻兩頁詩書，想想心事，然后做個美夢。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