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有幸得暇,聆聽了作家侯建臣關于“鄉村生活對文學創作的影響"的專題講座<那個地方,那些人>,受益匪淺。
生在鄉村,長在鄉村,十幾年的鄉村生活積淀了我濃烈而厚重的鄉土情懷。這種感情,連同那些兒時舊事故聞,若干年來,沒有隨著遠離故土而淡漠,反卻因割舍不斷的鄉戀與日俱增,記憶里的那些能禁得住歲月研磨的東西也日漸清晰。“侯哥”樸實無華的演講風格跟他<邊走邊哼>散文集里的字字落地的真摯淳樸一樣,引我共鳴,余音三日不絕。
文學與文化,不在殿堂。或者,它們雖貴為殿堂,需仰視方可見大端倪,但那堅實的根基,絕對是深深夯在土地深層、密埋于深挖澆筑的基坑中。藝術的美感和常人難以企及的縹緲,堪媲海市蜃樓,然而藝術最切實堅固的基礎或根源,只在于真實貼切的生活中。鄉村生活,無疑是最亙古又常新的文藝題材源泉。無論這塊土地是肥沃的還是貧瘠的,這一方水是甘美的還是苦澀的,都無妨于它的寬厚博大,歲月沖刷,擋不住它的生生不息。一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老鄉親,甘心或不甘心地向天借雨,向地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命運和境遇幾乎無法選擇,天旱雨澇也不因求神拜佛而改變姿態垂青眷顧于世代鄉人,面對不如意,他們更多的只能是跺跺沾滿泥巴或有時旱得連泥巴都沒得可沾的黑布鞋裹著的腳,無奈地罵一句娘,一鞭子甩在大牲口瘦而健壯的背脊上,不舍棄一絲過好光景的欲望,日復一日,在田隴間掙命!
漢子們的臉,黑幽幽中滲著紅堂堂,日頭毫不憐憫地暴曬下,他們裸露的脊梁與胳膊上滿布著蛻皮的傷痕,遍野里都是不成調的田歌和吆喝牲口的叱叫,一年又一年,風雨無阻,一季又一季,唱響悲壯。女人也粗樸耐勞,春夏秋三季里,從小苗到穗黃,壟眼溝間,一直少不了她們的匍匐背影,汗濕衣衫,血掛鋤鐮,哪一場耕耘鋤收中,她們本該捉針引線的巧手不都得磨出幾層血泡!姑娘從十幾歲開始就入得廚房下得田地,就像老人雖逾古稀但只要能動就依然不舍勞作一樣,這里,沒有作息規范更沒有上崗退休法章。
雞犬相聞的一村一莊里,晨曦就是起跑令槍,每一次農忙,都是熱鬧翻天的運動會,大街小巷間,廣袤田野間,男女老少步履匆忙、鋤頭或鐮刀翻舞飛揚,騾馬驢牛車、三輪四輪車卷得后面黃土激蕩,熱火朝天中貌似無序,一壟一片內實則井井有條。搶秋奪夏四個字,形象而具體地概括了鄉村生活里的快節奏,這種快這種緊張,是八點多太陽都半空了才爬出被窩右手拎包左手啃早點一路怕遲到的城里上班族們叫苦不迭的所謂快節奏遠遠無法匹敵的。
村里的空氣總是叫人艷羨的清新,鄉間的天空那份湛藍也讓人無盡向往。花香鳥語和溪水潺潺間,是的,演繹了并依然演繹著不同的情事。春節期間,我因出門,大雪剛停,天氣原因不得不叫車,上門來接我的小伙子叫虎子,是我小時候的一位三哥的兒子——二十多年沒見,三哥的兒子虎子竟然都有兒子了!虎子是開著車帶媳婦和兒子去別處拜年的,剛好能捎上我。一路上,我不由想起虎子他爸“三哥”和三嫂當年的舊事……
三哥追三嫂時,三哥比現在的虎子都小,三嫂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美人兒(那會兒還沒流行美女這個稱呼),黃昏,村大隊院場里看電視時,三哥就愛踅摸著挨近三嫂,時不時言語逗個趣兒,博漂亮的三嫂一笑,三嫂當時屬于很俏的那種女孩,長得俏,打扮也俏,骨子里性格也俏,很會把握矜持與耍俏之間的那個度及分寸,換言之,就是又會對三哥若即若離,又善于向三哥暗遞眉目討巧,就像一只畫眉鳥兒,落在三哥觸手可及的枝頭,等三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捕捉一瞬間,忽而騰起又落在同一高度不遠的另一枝頭。一段時間里,三哥被三嫂迷得是神魂不定。于是,三哥就用兩大把三道眉瓜子雇還尚未到學齡的我給他向三嫂傳東遞西,有各種好吃的、好玩的、精致的用具,好吃的無非是烤玉米、大麻花之類,好玩的現在記不起了有啥,用具是諸如小鏡子小梳子花發卡等……最記得清楚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三哥的媽媽我叫姑姑的,向我奶奶哭訴:個不聽話的三小子竟然為了討好那誰家那花哩胡哨的大閨女(三嫂),教那女子在電視場里罵我……性格懦弱思想呆板的姑姑氣壞了,她本來就是因為看不慣三嫂的貌似風流才極力反對兒子追求她的,因而同年輕人間有了其實是完全由溝通障礙帶來的非實質性矛盾。從那以后,我心里以為,三嫂這女人不是個溫順的,三哥也不是個孝順的,于是再沒給他們倆傳遞過東西。
但是后來,不久,三嫂就在一場比較隆重的八大碗宴席上順理成章名正言順地成了三哥的新媳婦。
“叔,你在車站下是嗎?”虎子的問話把我拉回到黑色吉利自由艦座椅上。虎子媳婦懷里的孩子指著窗外不遠雪地上的幾只喜鵲,大聲讓他媽媽看……我道謝并掏錢留在車操作臺上開門下車,虎子追下來又把錢贏塞回我口袋,“叔,你要是給錢,以后甭叫我車”!
“你不收下,以后我怎么再叫你的車?”
“該叫就叫,隨叫隨到。”虎子迅速關緊車門,一踩油門,把我留在車站前面,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