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回來了。
他望著車窗外一道道往后退的山巒,在心里對自己說。
遠處的大山植被稀薄,山頂圓潤而平緩,有如老牛毛發稀疏的脊背,寬闊、平穩、妥貼。高原上的植物,海拔以高壓的手掌強摁著它們,任你怎么踮著腳跟伸長脖子,總是長不高,象是天生缺鈣的孩子。這一點,跟他腦海里的印象吻合。
除了感覺火車提速,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太多的感觸,對于這個稱做家鄉的地方。一直以來,家鄉是身體深處的那個隱疾,逢著一些特殊的日子,會時不時地冒出來,提醒著他,就如氣溫以驟降的速度,提醒著老寒腿的存在。
在這個被稱為西部煤海的城市,那個叫做大河的小鎮,一直以來,就是他身上的老寒腿,他一直抗拒著,不讓自己想起這個存在。可一切都是徒勞,母親的離世,更是讓他感覺寒意無處不在,一點點侵入他的內心。
自從考上這所北方的大學,他再也不想往那個西南部的小城望上一眼,心里的怨懟讓他無法轉身。那年,在這個北方城市安頓下來,他將母親接了過來,這一輩子,怕是與那個小城絕緣了。
只有母親在悄悄惦念。
母親在世時,兩人都避免談到那個城市,甚至城市所在省份。每天晚上的天氣預報,母親會格外關注那個省會城市的天氣,雖然轉瞬就換成了其他城市,母親卻盯著電視屏幕,發上很長時間的呆。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卻裝作不知,那是他的硬傷,也是他的軟肋,他不愿去碰觸,母親也默契地一句不提。
事情的轉機來源于母親的去世。
母親在醫院住了很長時間,被折磨得皮包骨,他死死地握住母親的手,最終也沒抗過死神的強力拉拽,母親臨走時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母親臨了也不忍心讓他作難,她沒有提任何要求,但他懂,他一直都懂,只是有意忽略過去了。
北方的城市,空氣過于干燥,這么多年了,他還是不太適應,有時一大早起床,鼻子里會有血流出來,他詫異于自己身體的抗拒性,是的,抗拒,也許,他一直在抗拒著某種東西,從生理到心理。
這一次,他無法抗拒。母親想魂歸故地,他明了,她也明了,但他們都小心地避開那個地名。終究是要走這一趟的,好幾個月來,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回?還是不回?
表哥的電話,為他的此行助推了一把。“回來吧,帶我姑回來吧,哪怕只看一眼,也行啊。這些年,家里變化大得很”
母親只有一個哥哥,她從那個叫梅花山的高山上嫁到了大河鎮。那個叫梅花山的地方,卻名不符實,并無半點梅花,有的只是冬天漫天的雪花,還有滿地的凝凍。這高海拔的高原上,只能種土豆和包谷,一年大部分時間,只能以這兩樣農作物填肚子,為逃離這個只能敷
嘴的窮地方,她嫁到了大河鎮。
大河鎮倒是名符其實,有一條大河流經鎮里。只是河水黑得不象話,跟當采煤工的父親出巷道時一個樣子,地面上、房頂上、墻壁上,煤灰無處不在。大河鎮的地下,貯藏著大量的煤礦,當地人主要以采煤為業,在這個號稱西南煤都的城市,采煤工的收入還不錯,至少比在高山上種土豆和包谷強很多,這也是母親嫁到大河鎮的主要原因。
日腳慢慢走過,父親下井出井,母親在河邊種些小菜,如果日子就這樣庸常地度過,倒也不錯。
那個在戶口本上,以藉貫名義存在的小城里,陰雨是冬天的常客,氣溫并不算低,濕潤的細雨卻絲絲縷縷地侵入骨髓,而多年前的那天,從陰沉的天空飄下的細雨,卻一直浸入心臟,這么多年了,他時不時會感覺心臟隱隱作痛。
那天中午一放學,他踩著一腳的泥濘匆匆往家走。高二了,高考轉眼即至,分分秒秒的時間催趕著他的腳步,沾在鞋底的泥漿滲雜著煤灰,爬上鞋幫,細雨冷峻地在他的頭發上掛滿水珠,一縷縷熱氣從頭頂冒出。他不停地哈著手,弄得手上也濕潤潤的。
家里的門是鎖上的,他感覺有些奇怪,平日里這個時候,母親都是算好了,是他回家的時間,她會掐著他進門的當兒,把熱乎乎的飯菜端上桌,催促他趕快吃飯,以便抓緊時間休息一下。他拿出鑰匙插入門上的掛鎖里,“踢噠”一聲,鎖開了。屋里冷鍋冷灶,簡易的房里更顯陰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聽見聲響,隔壁的老婆婆佝著腰走了過來,“你媽在巷道口等你爸呢”。他心里一驚,母親從不去等父親,她只在家里等,等父親下班后能吃上口熱乎乎的飯,呡二兩包谷酒。他丟下書包,沖出家門,往巷道口跑去。
遠遠地,就看見巷道口圍了很多人,母親癱坐在泥地上,地面上的煤灰被雨水一淋,變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泥流,在地上四處流淌,沾在她的鞋上、褲腿上、衣服上,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一個中年婦女一只手費力地撐著她的身體,一邊安撫著。周圍已有十幾個面色蒼白的婦女,神情大多與母親一樣,無助、疲倦、絕望中藏有一絲渺遠的希望。還有一個仍在大聲地號哭,在她臉上,淚水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手上的煤灰便在她臉上畫了一個大大的“捺”。
以后的情景,他已不再記得,或者說,他有意識地選擇遺忘。那天的井下坍塌事故,將父親及他的十多個工友埋在了深深的地下,與那些億年的煤層相伴。也許,在很多很多年后,父親,也會變成發光的煤炭,他有時在心里想。
一瞬間,他心底升起深深的恐懼,他不想呆在這個地方,這個吞噬了父親的地方,他要離開,帶上母親,永遠地離開,不再回來。他發了瘋似的,學習成了他唯一的興趣,也是他唯一的目標,只有學習,只有考上大學,才能帶他逃離。他如愿了,他選擇了遙遠的北方一所大學,那里沒有陰雨,沒有礦井,沒有煤灰,沒有讓他幾乎窒息的心痛。
自將母親接來后,他再也沒回去過,包括母親,兩人心照不宣地回避著這個地方。妻子和女兒從沒聽他提起過老家,也不敢提,她們只知道,那是他心上的一塊疤。這塊疤跟著他已經幾十年了,也沒有要結痂的意思,輕輕一碰,仍有血絲滲出。
表哥的電話,牽起了他心底深處的一絲念想,他一激靈,詫異自己居然會對那個地方還存有類似牽掛的東西,許是年齡大了,逐漸衰退的心力終是抵不過心底的隱念。也或許是母親最后的眼神,促成了此行。
帶上母親的骨灰,還有妻子和女兒,他登上了火車。他只是想讓母親回去看上一眼,了卻心愿。表哥在電話里強烈邀請他們一家,“會讓你意想不到的,也許你的想法會改變,會喜歡上這里”。
一進入貴州,妻子與女兒驚奇不已,從小在北方長大的她們,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云貴高原上的大山。妻女的每一聲驚呼,都讓他內心輕輕地蕩了一下。他只關注那個叫六盤水的城市,那個地理課本上稱呼的”西南煤都”。車剛過安順,他就緊緊地盯著車窗外,遠處的大山變化不大,間或還有石漠化,但也能看得出治理的痕跡,正在被一些植被漸漸覆蓋。鐵路已是雙軌,有時有火車從旁邊的鐵軌上馳過。許是近鄉怯,他聽到自己的心臟跟著車輪在一同發出”咣咣咣”的聲響。鐵道兩旁有時會出現一大片黃黃的萬壽菊,他記得,以前在家鄉,是從未見過這些花的。
容不得他細想,就到站了,表哥來接的他們。多年不見,表哥依然熱情不減。“走走走,先帶你們去大河鎮走一圈。”表哥不由分說,拉著他們就上了自家的小車。
他心里其實還在抗拒著,雖說來了,思想上卻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還是先休息一下,改天再去吧,大河鎮離火車站太遠了”,他腦海里閃現出當初大河到火車站人滿為患的中巴車,車上令人窒息的氣味,路上泥濘的煤灰路。表哥卻不容他多說,推著他往車里坐,“現在方便得很,路修好了,又穩又快,從火車站去大河鎮,一會兒就到,要是累了,我們今天就住大河鎮了,有小別墅一樣的酒店”。
他不明白表哥為何這么急著帶他們去大河鎮,還用“小別墅一樣的酒店”來安慰他,在那個滿地煤灰,連空氣中都有著嗆人氣味的小鎮上,哪可能有這樣的酒店?想歸想,他終是沒有去拂表哥的好意,還是客隨主便吧。
“客隨主便”?想到這個詞,他心里一驚,到底,他還是把自己當作了客。
妻女的興奮勁抵消了疲憊,也嚷嚷著先去大河。
表哥駕著車,平穩地向著大河駛去。
路,確實不是他以前印象中的樣子,瀝青鋪就的路面,車子開在上面,一點聲響也聽不見,他打開車窗,一股濕潤的空氣迎面撲來。女兒說,在這樣濕潤的空氣中生活,連護膚霜都不用擦了。
一大片的葡萄架在路邊伸展開去,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喜人得很,旁邊還有一個葡萄酒莊,他眼里閃過一絲驚異。表哥對他說,大河鎮種的經果林多得很,前面還有很多果林,品種也很豐富,一到周末,有很多人開著車呼朋喚友到大河采果子,勞動的樂趣和收獲的喜悅,都會一樣不落。果然,再往前走,一片又一片的果林接二連三地出現在視野里,李子、桃子、蘋果、梨,一一向他們展示著豐腴的體態。他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是他記憶中的大河鎮嗎?
他忽然捕捉到一縷花香,漸漸地,越來越濃,女兒貪婪地翕動鼻翼,妻子驚呼起來”快看,花,花……”,妻子的表情,就象一個花癡。他抬頭望去,一大片格桑花燦燦地昂起小臉,粉的、白的、紅的。表哥停了車,妻子和女兒在花海中用手機拍個不停,絲毫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
“走嘍走嘍,前面就到大河堡了,里面的花多得很,累了還可以在生態餐廳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大河的美景多得很,夠你們玩個十天半月的”表哥笑著催促。
車經過一個路口,另一條岔道上的車道,居然是粉紅的,路牌上寫著前往的地方“老曼的花園\某某景區”,這條路,象童話里森林中那條通往未知而美好的大道,仿佛遠方就是陽光透過樹林的風景。女兒滿臉都是神往,“哇,要是能在這里騎著自行車觀賞,會有多愜意呀”,仿佛她已經悠閑地騎行在了那條粉紅色的童話道路上。
他在心里笑了,小姑娘嘛,總是有一顆粉紅的少女心。
“不急不急,哪天再帶你來騎”表哥笑著。
一座石頭砌成的城堡,顯現在他們面前,城堡上還長有長長的青滕,如歐式的城池一般,顯出它的深遠與神秘。進入石頭壘成的城墻,“大河堡”三個字印入眼簾,一起入侵視野的,是大片大片的花海,各類花卉分門別類地種植,玫瑰、雛菊、萬壽菊……還有好多他叫不上名的花,他有些眼花,站住腳跟穩了一下神,這當兒,妻女卻早已沖入花海,各種自戀的造型以洶涌的態勢闖入鏡頭。
“看夠了沒?拍夠了沒?先吃飯吧,你們肯定餓了”隨著表哥的問話,大家忽然感覺,真是有點餓了。“前面就是生態餐廳,先吃飯去”。跟著表哥的引導,一家人在花海里往前走,一拐彎,一座裝修古樸的建筑出現在眼前。
一進門,各類綠植疏落有致地擺放,在一片蔥籠中,仔細看去,才發現其中玄機:那些綠植,既有裝飾的觀賞價值,又做為各張餐桌之間的隔斷,倒是有些情趣,置身其中,有如在大自然中品白云賞清風,嗅青梅聞鳥鳴。
“開飯了開飯了”表哥打斷了他的遐想。
蕨菜炒臘肉、涼拌折耳根、酸菜燴豆米、黃燜土豆、包谷飯……,沉睡已久的味蕾被喚醒,女兒一邊連連喊著”撐死了撐死了”,一邊不停地吧嘰著嘴,卻沒有放下筷子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要撐壞了,我帶你們在周圍走走,消消食”,又是表哥,他總能在恰當的時候,把握好節奏。
出了餐廳往右拐,一條小道上,掛滿了葉片式的風鈴,風吹來,撲簌簌地,悅耳的鈴聲叮叮鐺鐺,從面前往遠處蕩開去,有時又從遠處一路傳來,女兒開心地跳起來去夠那些風鈴。這樣一路跳著跑著,轉眼就到了一幢圓形建筑前,建在這個小山頂上,屋頂四周布滿了水,只有一條通道通往中央,沒曾想,這中央竟然是有樓梯的,一層層旋轉著往樓下去。樓下是一個別有趣味的咖啡吧,咖啡吧外面沿四面圓周安放著藤椅,一行人在藤椅上安坐下來。
對面是座大山,他很熟悉。山腳下是一條大河,那河邊一排排的柳樹還在,不同的是,多了一些供人行走的棧道。河邊的菜地還在,一大片平整的土地沿河鋪開,母親,曾經就在那片菜地里勞作。
表哥笑瞇瞇的臉探了過來,隔著一張藤椅,“眼熟吧,那片菜地還在,現在是蔬菜基地,這個時節,黃瓜、西紅柿、豇豆正是上市的時候,新鮮得很”。“那座橋還在不在?”他急忙問道。
當年,他經常從橋上到河對面接母親,橋上的臺階寬大得很,成人一步跨不過去,必須要一步半才能跨過臺階。“你說的是一步半吧,在在在,現在橋旁邊修了個小廣場,安了健身器材,一早一晚可熱鬧了”還是表哥知道他的心思。
他一時間竟沉浸在回憶里,遠處的大山崖壁上,顯現出個大大的形似“母”字的圖案,象是母親站在那里向他微笑。他知道,此行,母親是滿意的。
傍晚,表哥開車往家走。表哥家在梅花山,他小時曾跟母親去過,每次,都是在母親的百般呵哄中不情愿地去。不只是因為表哥家比自己家更貧困,光是那兜兜轉轉的盤山路,就能讓他五臟六腑翻江倒海,碰上雪凝天氣,車子在山上打轉轉,眼看著要往山下沖去,嚇得要死。
梅花山怎么會沒有梅花呢?這是他從小就有的疑惑,卻沒有人能夠解答。這個窮得只有土豆和包谷的地方,為什么還不搬離呢?表哥看見了他眼里的疑問,作了解答,“以前窮,想搬家卻搬不了,現在是不想搬,至于原因,你一會看了就會明白”。
車一拐上梅花山,路寬敞了許多,雖也有彎道,轉彎幅度明顯小得多。讓他驚奇的是,路邊有盞盞的路燈,燈形似梅花,燈一亮,一朵朵的梅花就盛開了,梅花下,是一條步行棧道。遠遠地,幾條寬大的通道從山坡上逶迤而下,表哥說,“你們要是冬天來就好了,這是滑雪場,每年有好多外地人來滑雪”。
話音剛落,女兒高喊著,“快看快看,那是什么呀,象一個個巨形的透明鳥蛋”,“那是酒店,小傻瓜,一個鳥蛋就是一套房間,分上下兩層,樓下是客廳,樓上是房間,整個外墻是玻璃制作,在里面能全方位欣賞周圍的景色,旁邊還有一條時空隧道呢,隧道壁繪滿圖案,在里面開車,就象穿越時空一般”。
到了表哥家,一幢三層樓房矗立在眼前,“你嫂子跟著兒子一家出門旅游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才不稀罕旅游呢,家門口就是風景,還用得著跑那么遠?”表哥似乎是為自己的行為佐證,他指著山下說“你看,在家門口就能俯看全市”順著表哥的指向,山下的城市燈火輝煌,長長的燈帶自東向西蜿蜒。他看得有些呆了。
半夜睡不著,他起床到了門外,表哥聽見動靜,也起來陪著。接過表哥遞來的煙,兩人在煙火的明明滅滅中想著心事。“讓我姑回到這里吧,山中腰就是公墓,視野開闊,能看到全市,況且這里風景也好,她應該是喜歡的”他不作聲。表哥又道“我也不想離開這里,現在每天種點藥材,景區需要人手時,去幫下忙,不再象以前一樣,只能在土里刨包谷土豆了,百年后,我也要安睡在這里”。
他的思緒回到了大河鎮,父親睡在那里,心里應該也是安然的吧,那個煤碳采礦區,如今居然變身為風景區了,日夜山河都在變化,人做為大宇宙中卑微渺小的個體,又有什么是不能改變的呢?
他將煙頭踩滅,站起身來。
他知道,身體里的那個隱疾,已經不治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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