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雨
田景軒
雨,是一絲絲的,一線線的,一會兒直,一會兒斜,一會兒直線和斜線相交織,把整個天和地就籠罩起來了。透過這些雨絲、雨線,是隱隱約約的綠色,大約是綠色的樹、山坡和莊稼,因為雨的透明、清澈,在涮涮的雨的聲音中,你所見到的雨,是綠色的,是綠色的雨,是綠色的雨啊!想到綠色,就自然想到荷葉,“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多么有詩意。陳開心臨出門,在要闖進雨中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但沖進雨中,雨絲是涼的,打在臉上和肩上,讓他的肌肉本能地收縮了一下。
因為雨水的籠罩,根本看不清雨后的山、樹、莊稼、小路和房屋,那些黑色的、白色房屋,被綠色的雨簾模糊了,溶進濃重的綠色中,連路啦、也許有走動著的人啦,都溶在綠色里,透過雨絲,眼前仿佛矗立著一面大大的綠色的鏡子,在鏡子前面,你能看到鏡子后面的東西么?不能的,只能看到自己,陳開心只能看到自己,瑟縮著肩膀,背著地質包,拿著地質錘,腋下夾著一本夾子本,夾子本夾著地質地形圖、鉆孔柱狀圖。和他一道的還有同事王利和。這兩個鏡中的人物,可沒有耐心觀看自己的容顏,但也只得在這片綠色的“鏡子”前徘徊。
當他們到達鉆孔所在的王家寨山腳下時,雨水更大了,雨絲變得粗實,變得沉濁,變得更有力量,打在他們的雨傘上,“澎澎澎”地響,仿佛會砸碎他們的雨傘似的,每一次砸落,伴隨著的每一個震顫,都讓陳開心的心不自禁地顫抖一下。他偷偷抬起眼皮,透過雨簾,看一眼對面的山坡。山坡披掛著綠色的雨幕,看不到頂,山頂被更加濃重的濕霧遮蔽了,濕霧正在一點一點地往山下壓來。他們的腳下是一條小河,一條淺淺的小河,可在這樣的雨中,河水正在慢慢地翻漲,一寸一寸地,增厚,加寬,渾濁。
他們腳下的這條清淺的小河,在雨季淹沒了跳墩后,他們就在跳墩上游十多米的地方,河床比較寬處,找一根枯干的木棍,卷起褲管,試探著走到對岸。對岸是紫紅色的土坡,這些沙土,一粒一粒的,不粘合,踩在沙土上,會打滑。有一次,陳開心到這個鉆孔來編錄,下山時就曾被滑了一跤,屁股搓在沙土上,梭了兩三米,幸虧翻身抓住一兜草,才停了下來。下面就是河,河岸是四五高米的石崖。機長吳一光把他扶起來,嚇得寒毛都豎了起來。因為再往下梭兩米,就竄下河去了。陳開心哭的心都有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被扎實地摔了一跤,心中無端地彌漫起陣陣恥辱感。但看一下身邊的吳一光,快七十的人了,頭發差不多全白了,仍舊在打鉆,想一想,自己也并不算有好大的委屈。吳一光帶他穿過一片桃林,一人多高的桃樹,結滿了紅艷艷的桃子,他摘了一個遞給陳開心、陳開心說,小心哦,農民逮住了,賠起來不得了。吳一光說,哪敢亂討,是房東家的呢,吃吧,房東叫我們自己摘的,吃他的桃子是看得起他,在我們這里打工,比他賣桃找錢多了;不過,桃子好像還不太熟。陳開心在衣服上搓了搓,咬了一口,脆脆的,淺甜淺甜的,心里無端地開心起來。
陳開心看到幾個農民正卷起褲管涉水過河,想到是抬機器的民工。又抬頭看到對面山腰小路上的吳一光,正打著傘,急匆匆地朝山下走來。雨漸漸地小了,淅淅瀝瀝的。從縣城趕過來測井的黃二毛也到了,他是物探院的。昨天聯系他們的院長,好不容易約到了就在附近測井的黃二毛他們。
“黃工,民工們很快過來了,你稍等。這雨啊,這雨下得,下得稀奇,就偏偏在今天下,你說,黃工,真是的,這雨,唉……民工來了,我喊一下吳一光,叫他抓緊點。”陳開心覺得自己很啰嗦。
黃二毛抽著煙,坐在駕駛室里,斜著眼,看陳開心和王利和兩個站在雨中,看他們的褲管濕到膝蓋了,臉上還掛著雨水。他不說話,他似乎就想讓陳開心說話,心想:“讓你說,讓你說,讓你說個夠,說個不停,難道雨就會停了么?”他吐了幾個煙圈,看到陳開心在吼吳一光,吼他:“快點快點,早喊你們準備民工,半天還是磨磨蹭蹭的。”雨中,民工們、吳一光,手腳,脖子和臉,頭發,黑的,白的,都掛著雨珠,嘴唇發烏,像在水里浸泡久了,剛出水一樣。他甚至感覺到他們冷得在輕輕地發抖。不會這么冷吧,這是夏天啊!可能是感覺,也許在吳一光看來,他陳開心一樣是這樣冷得瓜兮兮的。感覺,感覺,這雨水中的感覺,就是個或冷或涼的感覺,就是個清涼的感覺。在雨中,和在水中,不一樣的是,雨中有響聲;而水中,則很安靜,但這安靜里暗藏驚懼。
他們涉水過河那次,脫了鞋,腳板底打滑,后來索性穿著鞋子,上了岸,脫下鞋子,倒水,濕溚溚的,怪不舒服,要走上好半天,才慢慢地變干;但走在水里,河水的清涼,讓他有一種戲水的感覺,覺得很好玩。他記得小時候,伙伴們就經常下水,戲水,或撈魚,無憂無慮的,像水中的魚,或岸上的一棵草,要怎樣自由就怎樣自由。那是小孩子啊!沒有負擔、沒有壓力的小孩子啊!沒有老婆,沒有領導,更沒有下屬。小孩子的天空真是無限寬廣。
今天,雨水把紫紅色的沙土浸潤透了,踩在沙土上,不再打滑了,當然,走在小路上,不是半坡里,倒也不擔心摔倒。這是一條新開辟的路,村里集資修的,雖不寬,但總比以前的小路寬多了,至少拖拉機能通過。所以有人就提議,這半截路用拖拉機拉,到半山沒路了再人工抬。
雨漸漸地小了,弱了,但四周被霧氣和濕氣擁裹著,讓人透不氣來,有一種局促感。但傘還不能丟,雨小了,但并不是沒有雨,“毛毛雨打濕衣裳”的嘛。好在,這雨通人性,中午,吳一光的工人把飯背到半山來,雨就在這時奇怪地停止了,直到大家扒完了飯,把測井的器材搬到機場,正在開始測井的時候,雨卻忽然又大了起來,嘩啦啦地,像倒水。陳開心和黃二毛他們就躲在彩條篷里,這是工人們放工具和晚上睡覺的地,亂七八糟的,臭烘烘的。雖然這樣,陳開心坐在堆滿臟衣服和褲子、巖心班報表的亂糟糟的板床上,別提有多舒服,不然,腳要站得發腫。他不想讓腳發腫,不值。雨水打在彩條布上,澎澎澎地,吵得人說話聲都聽不見。大家都不說話,讓這雨水盡情地傾瀉啊!雨花濺在泥地上,泥漿和著雨水,四處亂飛。
機場往上是灌木林,此時,厚重的雨霧把樹林包裹得嚴嚴實實。看鉆機的帳篷,十來米高,墨綠色的,在雨中顯得出奇的龐大,篷頂像插入云中一樣。灌木林里有巖石露頭。這些灌木林,陳開心他們是熟悉的,經常要穿過林子去打露頭,定點,找巖層界線。他無法去想像,林子與雨霧融為一體是什么狀況,鉆進這雨、林一體的林中會是什么感覺。而此刻就是融合著。但雨霧裹在山頂,隔鉆塔十來米,怎么也走不下來。雨再大,似乎再變得更猛更烈,但到了鉆塔這兒,霧就停住了,只有雨。大約這兒人太多了?工人把雙手揣進褲兜里,一個個蒼白著臉,歪著腦呆,好奇地看著測井的測繩和嗚嗚轉動著的發動機。這種好奇,像當年農民們好奇地看他們打鉆一樣。黃二毛在操作電腦。他像一個指揮軍隊的長官,威嚴著一張黑臉,讓所有在場的工人和陳開心這樣的技術員們,都沒有笑臉,不敢有笑臉。
測井的人說,干這活有風險,就是探棒掉鉆孔里,測繩斷了,這趟測井就報廢了;測井還用放射性鈷,萬不能掉井里,否則,要吃官司的,省廳的人都會到現場指導救援的……
黃二毛比將軍還威嚴。
雨一刻也不停。中午過后,沒有上午那么冷了。陳開心除了感覺這雨依舊是透明的外,就感到這地皮太泥濘。他不恨雨,有些惱恨這泥濘。稀泥巴敷在雙腳上,會重得提不起腳來,一屁股摔在地上,痛倒不算,但臟兮兮的,濕兮兮的,實在難受。黃二毛說,他們昨天晚上下山時,坡上稀皮皮的,黃泥土,粘水就滑,一腳打滑,就會滾得像一頭黃牛,只得小心翼翼地挪著走,到山腳,天就完全黑盡了。又趕到縣城住,都頭十點鐘了。陳開心就怕這樣,雖然還沒有摔倒,但感覺已摔倒好多次。因為等會兒出去,下坡,腳上不能不敷著稀泥。機場此刻,地皮的凹坑積滿了黃水,雨水打下去,黃泥湯就跳躍開來。
真是無賴的雨水啊!
空氣中除了雨水聲,什么聲音也沒有。
空氣凝滯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從鉆孔口傳來“澎”的一聲,測繩斷了。
黃二毛臉憋得通紅,頸上青筋暴露,他大聲吼道:“不測了!不測了!斷了,探棒掉孔里了!你們去撈,幫我撈出來,過后我再來拿,不測了!”
“將軍”發怒了,“士兵”們都不敢說話。
雨還在下,嘩啦啦地,這場透明的雨啊,綠色的雨啊!“將軍”穿進雨簾中不見了。
天和地之間,一點聲音也沒有,除了肆意的雨聲。
上一篇:你是我生命中的一縷陽光
下一篇:你是我生命中的一縷陽光